与东北人潘斌龙的采访时不时陷进短暂的尴尬中。他腼腆,甚至可以说害羞,眼神闪烁,不擅长直视镜头和采访者的眼睛。
潘斌龙温和得有些不起眼。就像这几年,频频参演了一些热门影片,比如张艺谋导演的票房爆款《满江红》,但无论是在路演现场还是直播间,潘斌龙总是不太起眼的那个。从小品舞台摸爬滚打过来,他有浑然天成的幽默感,却从不冒犯到旁人,而是指向自己。他的包袱从不张扬,更像是一种体贴。
腼腆而体贴的潘斌龙,只有表演时会有一种“撕破脸皮,飞起来”的感觉。在他面前像是有一根吊着的胡萝卜,引诱着他锲而不舍地奔向小品、综艺和一张张银幕。
来到四十六岁,潘斌龙终于等到演艺生涯的“上升期”。
潘斌龙在《满江红》中饰演丁三旺
一部与张译主演的《无价之宝》尚未下映,《动物园里有什么?》《野孩子》两部电影作品又即将于2024年与观众见面。还有一部张艺谋导演的《第二十条》,他忍不住笑意,“很幸运,和艺谋导演的第二次合作来得蛮快”。
一个个本子递过来,不起眼的潘斌龙,如今是影视行业的“抢手货”。
谈起这几年的发展,潘斌龙幸福洋溢起来,苹果肌高高耸起,像是微醺。有人说他“大器晚成”,他认下来,“大不大器不知道,反正肯定是晚成。”
拐点
演员潘斌龙最怕闲下来。只有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让他安心。如果行程中出现短暂的空白,他会主动地催促经纪人,赶紧给自己“找点活干”。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来者不拒,“有活就接”,因此常在良莠不齐的喜剧片中混熟脸。如果实在接不到戏,就去综艺节目转一圈。
但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的演员潘斌龙,戏约多得挑不过来,他甚至需要在角色与角色、剧本与剧本之间做出取舍。他的焦虑变了,从以前的“去哪找活干”,到现在“考虑更多的是表演质量,如何将角色塑造得丰满、立体,活灵活现”。
《无名之辈》中的潘斌龙
过去,人们一直将潘斌龙定义为“喜剧演员”。他不排斥这个,理解自己在行业中被赋予的标签,“是出于行业高速发展的需求。标签可以让大家能快速的促成一项工作,减少出错的可能性。”
但他不希望自己永远被限制在喜剧这一种表演风格中。喜剧只是一种技巧,而他的本职工作还是演员。
比如还在院线上映的《无价之宝》,潘斌龙在其中饰演杨武,一个体贴、细致,有些“婆婆妈妈”的东北男人。他与张译饰演的角色石振邦一起抚养九岁的小女孩芊芊,石振邦像坚硬的父亲,而杨武“主要承担的是妈妈一样的角色”,他说。
《无价之宝》中的石振邦和杨武
这部剧情喜剧片中,潘斌龙的演绎不刻板套路,而是肆意流淌,仿佛所谓喜剧性就是生活的一系列巧合。如何将喜剧功能糅入生活化的表演中而不突兀,这是潘斌龙这些年及未来一段时间在探索的方向。
追溯过去三年的事业发展轨迹,经纪人李欣颖告诉记者,腾飞的拐点发生在2021年初的一档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第三季》。
应下节目录制邀约前,潘斌龙有些忐忑。“拿自己吃饭的家伙去跟人家battle,这事得想清楚。”但他也清晰地知道,这是一次机会。“我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我。”
潘斌龙在《我就是演员》第三季《亲爱的》中饰演寻子父亲韩德忠
既然机会来了,就不遗余力地抓住它。选择剧目和角色时,潘斌龙刻意回避自己从前擅长的喜剧元素,跳出舒适区。他先后饰演了五位不同个性、不同境遇的父亲,全是现实主义题材,或悲痛,或疯癫。最出圈的一次,他演绎电影《亲爱的》中张译的角色韩德忠。表演中,潘斌龙始终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饭桌上其他人看出来他的痛心,真正是导演喊卡的一刻,眼泪奔涌而出。
五轮竞演,他的表演每次都拿到了满分。
潘斌龙最终取得了总决赛冠军。宣布结果的一刻,他将奖杯高高举起,神色中难掩喜悦,但一如既往地内敛温和。他拥抱导师章子怡,将她腾空抱起,转了一圈。在节目中调侃自己比起其他演员的优势是“长得丑、年纪大”的潘斌龙,成了目光的中心,祝贺的焦点。
潘斌龙获《我就是演员》第三季总冠军
喜剧演员胡笑源从2014年起与潘斌龙合作,是小品舞台上的老搭档。胡笑源在电视上观看了《我就是演员》总决赛,他至今仍记得潘斌龙夺冠的那场表演,“因为我也是演员,平时看这种节目更多会去关注表演技巧,这里怎么演,哪里可以学,和普通观众的心态不太一样,其实不太容易代入进去。但那一次,我完全被潘哥表演调动情绪,进入了剧情。”
胡笑源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潘斌龙在小品之外可以做一些更生活化的表演,但没想过是“这么大的变化”。“把自己打碎再重组,这对演员来说挺难。”
潘斌龙不仅打碎自己,也击碎人们对他的既有预期,凭一座奖杯,证明了自己对各种复杂表演的驾驭能力。
《一念》中的潘斌龙
李欣颖记得,在《我就是演员》播出后的半年,潘斌龙的戏约比原先陡然增长了三倍。“后来这些年也在逐渐变多,现在的本子大概又是当时的三倍”,她说,“原先的邀约以喜剧为主,节目播出后找来的本子,喜剧和现实题材对半开,这几年潘哥的作品不断上映,一些导演看见他驾驭不同角色的能力,后来又会有更多类型的角色找过来。”
而从这个角度看,潘斌龙的事业拐点是他上映的每一个作品、饰演过的每一个角色。所谓拐点,其实是每时每刻。
笑着把脸皮撕碎
危机感始终盘踞在潘斌龙的身体里。
工作伙伴对记者说,潘斌龙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过去三年,抛去因为疫情不可抗力必须停工的时段,他几乎全年无休,行李箱从上个剧组直接搬去下个剧组,总是满满当当。经常是前一天喝完杀青酒,第二天就出现在新剧组的开机宴上。
李欣颖理解潘斌龙为什么拥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他是半路出家,不像其他科班出身的演员,从上学时就有一些机会拍戏。潘哥快40岁才开始演电影,机会来之不易,他很想把握住它。”
潘斌龙在《我就是演员》中谈到自己参加节目的想法
从行业平均水平来看,潘斌龙的银幕起点的确姗姗来迟。
十九岁,当其他有志成为演员的年轻人被专业院校录取时,潘斌龙去当了兵,在部队演出队一待就是七年。一场场部队文艺演出的历练,培育了潘斌龙对于表演的梦想,也滋养它扎根发芽。
“第一次在舞台上表演,太原市话剧团的导演给我排了一个四页纸的小品,光是第一页的半页纸,排了三天都没排下来。当时自己非常局促和拘束,没法挣脱出来。”这个故事,潘斌龙在过往采访中讲过很多次,但还是绘声绘色地主动描述起来。
这是他表演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蜕变,或者说启蒙。“导演把演出队所有女兵全部叫到台下,让我一个人在台上连跳带笑了20分钟,让我当着众人把脸皮撕碎。把原先的自己打碎,再重建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过程很痛苦,但足够我回味一生。”
最终的小品演出非常成功,满堂的掌声。
慢慢地,潘斌龙当上部队的台柱子,“一台十个节目,我起码上7、8个,台上看节目,台下看我换衣服。”来自战友热烈且直接的喝彩,让他确立起对自己表演能力的信心,同时享受起表演带来的乐趣。
而一旦品尝到这种乐趣以后,“我就发现自己这辈子真的干不好别的了”,他在一次采访中说。
2001年,潘斌龙还在部队时,第一次去中央戏剧学院考表演系,但遗憾落榜。后来在部队拜曲艺演员张文甫为师,得知中戏有一个相声表演班,他觉得学相声行,“是条近道”。相声班由冯巩和中央戏剧学院联办,潘斌龙2004年入学,学习两年,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开始登上各大电视台的相声小品类节目,先后参与《快乐都市之爱笑会议室》《欢乐喜剧人》的录制。
潘斌龙在节目《欢乐喜剧人》
这段时期的潘斌龙,有些低迷,远不如在部队时如鱼得水。他说,自己在部队待得久了,“与地方上年轻演员对喜剧的理解会有一些脱节,只能连滚带爬地追赶”。
他至今仍记得有次和其他演员一起想本子,熬了一宿,就是卡在一个点上过不去。逼近凌晨,他灵光一现,一个包袱就在嘴边,却被其他演员抢先脱口而出。只是前后几分、几秒的差距,潘斌龙说,却让他“追赶了很长时间”。
胡笑源就是在《爱笑会议室》与潘斌龙结识的。在他眼中,潘斌龙最突出的品质是“听得进去意见”,胡笑源觉得,这也是潘斌龙能从小品演员成功转型影视演员的原因之一。
“他特别愿意问旁边的人,你看我这个怎么样?哪比较好?哪不好?即使大家说的东西很杂很碎,他也会听进去。”
潘斌龙在《我好,李焕英》中饰演文艺汇演主持
他还记得几年前某个夜晚,他忽然接到潘斌龙打来的电话,喊他去帮忙看看节目。“当时大家都觉得还不错,但他自己总感觉不太对,所以来问我意见。我说几个包袱可能有点老了,但可改可不改,没必要纠结,因为还有几个小时就上台录制了。潘哥说,那就得改,然后一直排到了天亮。”
天亮前最后的两三个小时,胡笑源有些熬不住了。但他记得,潘斌龙通宵修改了本子,为了第二天的录制。
“他特别能熬。”
母亲买的小提琴
过去几十年中,有没有感到挫败、想过放弃的时刻?一个人物采访中的常见问题,记者同样抛给了潘斌龙,得到的回答却不同寻常。
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从来没有。“我就是一心想干这个没跑偏,能做上演员已经是特别幸福和幸运了,我绝不会放弃。”
尽管刚从中戏毕业的几年,潘斌龙过得不好。毕业即失业,他和妻子一起租住在不足10平米的房子里,去当婚礼司仪,主持商业活动,说相声、演小品,甚至给中小学学生排练合唱。一方面是为了生计、养家糊口,一方面是,潘斌龙说,“但凡是和表演行业沾边的,我都会涉猎,会去学习”。
《生活家》中的潘斌龙
胡笑源说,潘斌龙是那种自我修复能力很强的人。“比如递给春晚的小品本子被毙了,我可能会难受得一周也缓不过来,潘哥也难受,他不可能不难受,但他自我疗愈的速度很快。”
把同样的问题抛给潘斌龙,他审视自己,觉得自己身上这种乐观、坚韧、进步主义的个性特质其实是来源于母亲。
就在怀上潘斌龙的同一年,母亲被查出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潘斌龙说,自己多大岁数,母亲得了多少年的病。母亲是个非常普通的东北女性,“她有很多未完成的梦想,希望从我身上体现出来”。
母亲听广播说黑龙江省鸡西市新进了一批小提琴,立即去买来一把,又给儿子找来老师。小时候的潘斌龙不爱学,觉得枯燥。小提琴对音准要求极高,初学者很难把握音准,“真的比锯木头还难听”。
《两只老虎》中的潘斌龙
当时的他不会想到,正是这把讨厌的小提琴,给后来的自己打开了通往表演艺术的大门。十九岁在新兵连,一次师里的干事来检查工作,潘斌龙主动报告自己有文艺特长,会拉小提琴,于是被派去筹备文艺演出的节目,后来又被演出队调走。
冥冥之中,潘斌龙人生中许多个关键节点,都有母亲给予他方向的指引。潘斌龙记得,在部队时就曾经和母亲说,自己未来想去拍戏,母亲没有反对,反而嘱咐他要多看书,“当演员到最后拼的不是演技,拼的是文化涵养。”
“真正是后来才领略母亲这话的真谛,现在我也会坚持看书,再困也会咬牙挺一挺。”他说。
2008年,潘斌龙与老师冯巩一起登上央视春晚的舞台。他兴奋极了,觉得自己“应该第二天就火了”。是母亲在电话中对他说:“儿子,荣誉只停留在今天晚上,明天一早你还得从零开始。”
2008年春晚,和老师冯巩一起表演《公交协奏曲》的潘斌龙
母亲已经离去,但她的话潘斌龙仍记在心里。2022年6月,潘斌龙受到张艺谋导演团队的邀请,在《满江红》中饰演丁三旺。潘斌龙常说自己是个“扔进人海里谁也认不出来”的长相,适合演小人物。丁三旺就是这样,一个人微言轻、却以身设局的打更兵,看起来唯唯诺诺,在愤怒中爆发,有着推动故事剧情转折的力量。
潘斌龙秉持着一种新人演员的心态,提前20余天进组,就是为了多看多学。拍摄过程中,不管当天有没有戏、收工早或不早,潘斌龙都会在导演监视器后面找个角落坐着,偷学。偶尔冒出一个问题,张艺谋导演如果得空,真的会转过身来和他聊,回答十几二十分钟。
曾经在一次采访中,他用三个词形容自己,“有梦想、不服、好胜心”。潘斌龙说,这三个词至今仍是他前进的原动力。“不服才能够有进步,才能往前冲。如果这块都没了,那真是年纪大了。”
李欣颖说,这些年是潘斌龙事业发展的上升期。46岁的“上升期”,即使是在演艺行业中也不常见。“主要是心态上,”她说,“他还渴望在表演上展现更多可能,渴望去尝试更多类型的角色。”
而如果永远保持这种心态,一个演员或许永远会是“上升期”。有时候,一个演员或一个人的上限,是自己给自己的。
潘斌龙今年46岁了,但他还远远没有触碰到自己的上限。“我永远不是最好的。但只要我还在做这件事儿,我就永远有进步的空间,永远离最好更近一些。”他说,“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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