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写一出荒诞的戏。
几年前写过,但只把它当一部好片推荐。
过了这么久再看,它已经不同了——
村戏
一部在2017年口碑炸裂,却没多少人看过的片。
放到今天看更是鹤立鸡群,它提炼出历史一个极为关键的特征——
疯。
谁疯了?
怎么疯的?
小小山村一台戏。
人间一场大梦。
01
当花生变成子弹
1982年。
背景是村集体分田,要包田到户。
可是遇到了最顽固的“钉子户”——村里有名的“奎疯子”(李志兵 饰)。
他守着自己九亩半的地,在这块地里收花生、种花生。
花生对村民来说可是稀罕物,不单单是粮食,也是当地唯一的经济作物,可以榨油。
但奎疯子,是疯的。
他收下的花生一不是吃,二不是榨油。
而是,撒在地里。
人吃不起的粮食,宁可扔在地里浪费了,奎疯子也不让人捡。
一个人占了一块好田,难得的财源就被他一个人浪费了。
不仅如此。
他还不得别人收花生。
天天去油坊捣乱,当看见铲子将花生翻起、掉落时,疯子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叮叮当当”弹壳的声音。
他在脑袋里正在上演一出花生保卫战——
这些花生,不是他的,也不是村民的。
而是集体的。
集体的东西,你们怎么能分了,怎么能私有?
疯子为什么会疯?
也是因为一颗花生。
60、70年代,还是集体所有制的农村,地,是大家一起种,花生,也是大家一起收。
这时的奎疯子还叫奎生,在村里担任民兵连连长,在大队里与乡亲们一起种花生,也顺便担任着这片花生地的保卫。
要知道,在农村集体经济下,还是有许多人吃不饱的岁月。
奎生年幼的女儿,因为饿,来到了花生地里偷花生吃。
集体的花生,怎么可以随便说吃就吃。奎生逮到女儿后,让她把花生吐出来,但,女儿顽皮也好,饿的也罢,就是不吐。
他一生气,扇了女儿一巴掌,花生却呛到了气管里。
女儿被一颗花生,噎死了。
奎生的天塌了。
可别人转念一想——
这是好事啊。
女儿偷吃集体粮食,父亲大义灭亲,这多无私,这觉悟多高啊!
于是。
村长把奎生顶出去,让他在领导面前树立一个大公无私的典型,好让救济粮能发到他们村里。
全村人的希望,落在他头上。
奎生被迫同意了。
他带着大红花,站在全村人面前,向全村人做报告,说着自己是如何抓住自己女儿的。
乡亲们掌声震耳欲聋,一声声,击碎了奎生的神经。
在台上发言的他,状态也越发陷入癫狂的状态。
大队财产那就是公社财产
公社财产那就是国家财产
偷国家财产她就是贼
哪怕是半粒花生
她也是贼
我王奎生绝不手软
王奎生疯了。
一边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边跑过绿油油的花生田。
他不知向着何处,向着谁,举起右手,表着忠心。
从此,他也被“留”在了那个时代。
他被简单,粗暴地规训着那个时代该有的集体意识——
偷花生,是丑的;但,抓小偷,是正义的;
饿肚子,是丑的;但,大义灭亲,是光荣的。
他曾经是一个“人”,现在变成了“鬼”。
一颗花生而已。
怎么就压倒了一个男人?
但,它又何止是一颗花生。
02
当“坏人”变成“好人”
在导演郑大圣的采访里,他说道:“在这个村庄里,没人想做坏人,也不会有心情害别人,更多数的情况就像我们自己是被裹在人群里的,人群走向哪儿,我们也都走向哪儿。”
被控制下的民众,不知不觉各自分配了角色——
有人成了枪子,有人成了靶子。
在奎疯子的这个庄子里,你无法指出谁是恶人。
你也无法去仔细评价,如此逼疯奎生,是真的蓄意为之。
而他们,也都是在裹挟中,参与了当下的时代。
在这个村里,有两股相互较量的势力。
一个,是村长,在农村里,亘古不变的政治权力中心。
另一个,是路老鹤,村子里唯一一个拥有石磨,可以磨花生油的资源中心,通过磨花生油获利。
而这两股力量的抗衡,分别体现在两件事儿上——
分地、排戏。
分地,将农村所有的地都均分给每一个村民,实现家庭联产承包制;
排戏,县领导要来村里视察,钦点村里的文艺骨干排一场《打金枝》。
但,在分地、排戏的事越往后推进,村长的地位就越岌岌可危。
看几个细节。
电影一开头,村长一个人在戏台上,村民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台下。
他宣布过年时,即将分地的利好消息,也通知大家准备排戏一事,可以按劳算工分。
此时,他就是画面的中心。
但当村民们发现,奎疯子的地,村长并没有分给大伙,而心生不满时。
象征着他权力的舞台上,早有了几位村民站了上去,而镜头也不再是突出村长个人,而是将他放在了民众之间。
但,路老鹤的地位,却比村长牢固得多。
开头有一个细节。
村里乡亲们找他用磨榨花生油,需要交钱。
正好赶上过年,老鹤决定每斤花生少收他们5分钱,老鹤老婆看不过去,甩了他一胳膊,给了他个眼神,说“快过年了”。
那就少了7分钱。
乡亲们的生活宽裕与否,就在老鹤的一念之间。
而面对劳苦大众来说,能从谁那得利最多,那自然,哪一边就占了上风。
所以,村长再让村民们踏踏实实为领导排戏,他的话术是什么——
排戏,是因为公社和县领导都来,它是个政治任务。
演得好还给钱。
为了将这件事落实下去,权,要压下去;钱,也要给下去。
村民们在这二人的权利“威慑”下,战战兢兢,慌慌张张,随风摆动着自己的立场。
在大家不同意疯子独占九亩半时,他们要求民主,要投票。
但,村长说——
我先民主后集中
只要嚷嚷这个九亩半的
我先把他集中了
民主投票一事,又讪讪作罢。
作为排戏的主负责人,路老鹤也是手握“生杀大权”。
他决定着谁上,谁下,所以,当他早已安排好人选,找一个不会唱戏的人,演《打金枝》里的男一号时。
奎疯子的孩子,树满,明明眉清目秀,嗓子好,戏也好,却不满被老鹤踹出戏班子。
村长虽然想帮树满说几句好话。
人们在此时,却不一而同地,选择了帮老鹤“民主”。
毕竟,路老鹤掌管着全村榨油的大事儿,给多少花生,出多少油,给多少钱,完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那也就只能挑老鹤的心头好了。
他们害怕,怕本该到手的土地,又被收回。
他们也害怕,怕以后连7分钱的优惠也没有。
他们没有自己的选择,无法表达合理的情绪,在权力与蝇头小利的调配下,他们的感情不足一提。
他们无时无刻地都活在被支配的恐惧中。
03
但人间变成了荒诞戏
在这部《村戏》中,村里要排的《打金枝》到电影结尾了,都没有演出。
而奎疯子在最后锣鼓点的伴随下,却演了一出《钟馗打鬼》。
戏,代表的什么。
在年轻人眼里,是一种希望。
树满让小芬一定要演《打金枝》,以后走出穷山沟,能去县剧团吃上商品粮。
在路老鹤眼里,戏,是他获得利益的交换砝码。
戏排不排,怎么排。
都跟那九亩半,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戏,也是政治。
村民不解,为何非要排一出《打金枝》,非得要那么多人兴师动众的参与进来?
村长解释——
领导就想要把分地,弄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
那就必须要将过年、唱戏,放在一起,这地不论分的多寡、好坏,每一个人都得是开开心心地接受。
领导是真的想看戏?
倒不如说,为领导排得最好的戏,在台下。
过年、唱戏、宣布分地
喜庆吧,圆满吧
这圆满俩字,就是政治
戏,也代表了颠倒的黑白。
在电影最后,奎疯子逐渐恢复意识,开始能与人正常接触,抢花生的毛病也收敛了。
但,老鹤为了将奎疯子与九亩半分开,跟村长商量将他送进精神病院。
可,奎疯子已经不疯了。
怎么办?
老鹤忽悠他,让他加入戏班,先演一出《钟馗打鬼》,试试戏。
在村长办公室里,老鹤用筷子敲出节奏,疯子的动作、眼神,一板一眼都在节拍里。
可老鹤还是不肯放过他,为了刺激他,在疯子耳边说出了最恐怖的一句话——
钟馗打鬼 打的不是鬼
打的是自己的闺女
死了之后 脸上抹黑
奎疯子如愿以偿地,又次“疯”了。
如果说《打金枝》是一出圆满的家庭戏,那《钟馗打鬼》,就是一出镇压妖怪,驱邪除灾的戏。而钟馗与疯子之间,也有一些命运的照应,同样是冤屈而死的鬼,也同样在混沌的鬼界,想争得几分公正、道义。
《村戏》里的两场戏,不过是个引子。
而真正的戏,还在人间上映。
《村戏》里,村长一直在催乡亲们快排戏,领导要来视察,但, 从始至终,领导也都未曾露面。
领导真的没有来吗?
但人间这场戏,自有人观看和操盘。
这一种若有似无的意识形态,它虽是不在,但又时时刻刻凝视着那个时代、那个村庄。
甚至,已经深刻在了人民日常生活里,在无时无刻地被监督,被注视,被条款约束着。
于是我们自动安排起了角色。
知道什么时候要愤怒,什么时候要欢呼,什么时候要跟上统一的步伐。
而那些没接受剧本安排的人。
敢于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人。
也许是奎生。
也许是疯妈。
也许是古伦木。
其实都是这出宏大戏剧淘汰的废料——
他们没用了。
因为他们还不够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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