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IP的故事里,有争夺、取舍、人性的博弈,甚至是死亡。它与《三体》小说里的情节产生了互文,就像一位读者说的:《三体》本身就是一部在极端情境下探讨人性的科幻小说,而围绕着《三体》IP的开发,也时刻体现着人性的残酷。
文 |徐晴
编辑 |金匝
运营 |绘萤
三体的命运
2015年的冬天,一个早晨,《三体》电视剧项目的参与者丁晖,和同事一起从北京前往上海游族影业开会。临出发时,赶上了一场大暴雪,订好的航班被迫取消,他们在机场高速上掉头,赶往北京南站坐高铁。结果,高铁也延误,甚至发车后,像绿皮火车一样,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一行人折腾到第二天凌晨4点,才终于抵达。
高铁发车前,丁晖看向窗外,只看到大地一片白茫茫,鹅毛似的雪在地上积了二十几厘米,手机上显示的气温是零下12℃,这是当时北京历史上的最低温度。回忆起那天,他用一种笃定,又像是在传授某种奥秘的语气说:“我跟你说个实话,《三体》项目确实太命运多舛了,有点压人。”
就是在那一年,《三体》IP走向了不可知的命运——2015年,游族影业联合《三体》版权拥有者张番番、宋春雨夫妇,共同拍摄《三体》电影,原本要在7月杀青,2016年上映,但历经片子重新剪辑、重新拍摄,依然达不到上映的标准,影片从此尘封。直到现在,这还是《三体》粉丝心中的隐痛。
如果把时间线拉得长一些,波折、失败、崩盘,是《三体》IP的常态。
离2020年圣诞节还有两天时,游族网络创始人兼CEO林奇被投毒,后救治无效,在圣诞节这一天离开。投毒者是他控股的另一家公司——三体宇宙的CEO许垚。中毒的人也不止林奇,还有三体宇宙的高管赵骥龙。
林奇、许垚、赵骥龙,正是通过《三体》IP开发联系在一起。三体宇宙成立于2018年底,是《三体》IP开发的官方团队,林奇是这家公司的控制人,许垚与赵骥龙是核心高管。商战、投毒、死亡,事件集齐了许多要素,舆论哗然。
▲2015年,游族影业成立发布会上,多位高管和林奇(居中)出席。图 / 受访者提供
除此之外,2020年,身处武汉的艺画开天遭遇疫情,《三体》的动画制作受到影响;腾讯把控的《三体》电视剧原本已在2022年6月宣传预热,最终延期到去年冬天。这一系列事件,让《三体》IP蒙上了戏剧性色彩,它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只要有一些进展,有一点消息,就会像复燃的火焰,重新在网络上引发讨论。
毫无疑问,《三体》是一部伟大的科幻作品。姚海军是科幻世界杂志社的副总编辑,是个讲话慢条斯理、十分老派的知识分子,也是《三体》的编辑。他清晰地记得《三体》的每一个节点:2006年5月,《三体》第一部在科幻世界上连载;2008年5月,第二部出版;2010年11月,第三部出版。三部小说加起来快100万字,创造了许多奇迹。
2016年前后,《三体》席卷了整个中国。《三体》第一部经过刘宇昆翻译后,获得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国际上最具影响力的科幻类大奖之一。后来,《三体》被教育部列入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甚至互联网从业者的聊天中,也时不时会出现“黑暗森林”“降维打击”等专有名词,《三体》成了大佬们最常推荐的书目之一。
从出版到现在,《三体》卖出了600万套,最畅销的时候,电商平台总断货。一位工作人员曾经跟姚海军抱怨,在他们的平台上,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三体》三部曲齐全的情况,老板为此严厉地批评了他们。《三体》用销量见证了实体书店的没落,见证线上电商的兴起,它是2022年京东图书文学榜的第一,第二和第三是余华的《活着》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三体》实体书籍。图 / 视觉中国
如果说《三体》IP的开发最初是原著的延续,是分享一个科幻故事的影响力,那么后来的过程中,它开启了自己的流浪之旅,超出了小说的文本,超出了文学的范畴,变成一个全新的故事,像冰面上骤然出现的裂缝,沿着人们预想不到的方向展开。
它穿过许多人的命运——或是相信《三体》的价值、渴望靠它获得利益和声名的操盘手,或是《三体》的粉丝,在有限的文字、无限的想象当中映照着自我。他们最终成为《三体》IP开发的牺牲品、受益人、幸存者或是旁观者。
围绕着《三体》IP,有争夺、取舍、人性的博弈,甚至死亡。它与《三体》小说里的情节产生了互文。就像一位读者说的:《三体》本身就是一部在极端情景下探讨人性的科幻小说,而《三体》IP开发中,也时刻体现着人性的残酷。
崩盘
《三体》IP漂流的起点,要追溯到2014年。那一年,北京的盘古七星酒店,手握《三体》版权的张番番、宋春雨夫妇召开了一场见面会,邀请国内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影视公司出席,讨论《三体》电影的合作事宜。
这对夫妇都是70后,张番番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早年间做过姜文的美术指导,2002年开始做电视剧导演。宋春雨是他的校友,也是一位电视剧编剧。两个人的作品和人生从2007年开始重叠——张番番投身恐怖电影,连拍了三部恐怖片:《信箱》《密室之不可告人》《密室之不可靠岸》,豆瓣评分在4-5分之间,宋春雨则是这三部电影的编剧或制片人。
这对夫妇给潜在的合作方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拍《三体》电影,张番番做导演,宋春雨做编剧;第二,合作单位的最低投入资金是两个亿。在影视行业,这两个要求算得上苛刻,意味着这对夫妻对电影的绝对把控,以及大量的资金投放。在场的公司,观望的居多,最终,应许了这两个要求的人,是林奇。
林奇,80后,上市公司里年轻的董事长。父母经商,他曾创业过两次,都以亏钱告终,但后来赶上了互联网浪潮,靠游戏发家,以野蛮但高效的方式拥有了公司游族网络。
游族前员工宋一对林奇的印象是有钱,“特别有钱”。位于上海徐汇区的游族大楼楼下,常年停放着林奇的各类豪车;他的办公室位于大厦的顶楼19层,每天中午,有专人推着小车把精致的午餐送上去;每年春节后开工的第一天,林奇会扮成财神的样子,给排起长队的员工挨个发红包,红包里可能是美元、欧元、韩元、越南盾,有一年,宋一领到了300欧元;年会也是体现林奇和游族这家公司气质的关键时刻,一次抽奖活动中,有一半员工拿到了最新款的iPhone。
有钱人林奇,看中了《三体》IP的前景,他希望带领《三体》走向更远大的地方。2015年6月,上海电影节上,林奇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台上,面对着台下的高管、导演,还有专门邀请来的一位奥斯卡影帝,宣布了游族网络已成立电影公司游族影业,以及《三体》电影拍摄的消息。当时在现场的游族影业项目宣发苏小鹏记得,“林奇讲了一个很大的口号,叫上海电影复兴”。
出席发布会的,还有为《三体》电影聚集来的人:孔二狗来自小马奔腾,是时任董事长李明的特别助理,担任游族影业CEO;杨璐曾经在七贤影业,先认识了孔二狗,后来被介绍给林奇,任游族影业副总裁。另外的几位游族影业高管,张大伟来自摩根士丹利,擅长投融资;肖飞来自星光国际,与林奇有十年的朋友交情;韩薇有海外影视圈投融资的背景,曾经动用自己的资源将林奇带到艾美奖的现场;王健成网名诸葛小花,曾经在360工作;高群书导演过《风声》,已经是行业里的知名人士。这个阵容算得上强大,在游族影业内部,他们开玩笑,自称是“七龙珠”。
张番番、宋春雨夫妇有版权,林奇有钱和人,这场合作集齐了最重要的因素,电影项目迅速开始了:2015年3月,《三体》电影开机,7月末杀青;发布会召开当天,拍摄快要结束,作为导演,张番番在现场讲述了《三体》电影拍摄的幕后故事,还放映了剧组在小兴安岭漫天雪野中艰难拍摄的花絮视频。
▲2015年,《三体》电影剧组成都举行见面会,导演张番番携主创亮相。图 / 视觉中国
那一天,游族影业的高管们都是乐观的,信心满满的。高群书说,“要跟好莱坞抗衡,青春片和喜剧片是不行的,要靠科幻、魔幻这样的大片”。孔二狗说,为了让游族影业与国际接轨,影业成立了美国分公司。发布会还有一个专门的启动仪式,等所有人发言结束,工作人员拉下闸门,烟花在每个人头顶上绽放。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三体》IP,会就此沉入大海,陷入长时间的停滞。
游族影业前高管李童记得停滞出现的征兆:这场发布会之后没多久,电影实拍部分结束,张番番剪辑了一版电影,但林奇和孔二狗都不满意,他们觉得,故事讲述得混乱,根本不像是一部电影。
接下来,特效也遇到困境。《三体》中有许多关于宇宙、星系、战舰的宏大场景,需要做大量的特效。电影行业中,特效师会在前期实拍时介入,与导演协商特效镜头制作。电影开机前,张番番就找到了VHQ,一家自称参与过《阿凡达》《哈利・波特》等项目制作的新加坡特效团队,但因为缺乏经验,只做了“很小一部分视觉预览”。等真正到了拍摄期间,“绿幕乱摆,灯乱照,好多场景做了之后又重做,特效总监、张番番和摄影指导三个人常常吵架,有时正在拍摄特效场景,特效总监却不在场。”杀青后,游族交出去的素材,VHQ很难制作特效。
2016年,游族决定补拍《三体》电影的特效镜头,张番番找到了明迪传媒。但这家特效公司在2019年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2021年破产重组,电影的特效也再也没有了后续。
时隔7年后,2022年4月,李童被封控在上海的家里,影视行业的春天没有随着温度回升一起到来,他感到焦虑,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不安全感,但只要想到2015年底参与《三体》的境遇,就觉得眼前的这些问题,都好像显得“还好”。
2015年前后,游族影业高管纷纷离职,包括杨璐、肖飞、韩薇;游族影业人员锐减,从120人只剩下30人。《三体》电影项目总编姚八牛记得,电影拍摄时间从三个月延期到四个月。当年有媒体报道说,林奇在会议上大骂游族影业让公司亏钱,决定停止注资,孔二狗游说,才让林奇继续拿钱出来。
电影的制作是乱的,团队的配合是乱的,钱也是乱的。光线影业以“投资+发行”的方式参与到《三体》电影中,带着很高的期待入场,但碰上的是个烂摊子。苏小鹏记得,有一次他参加光线影业组织的看片会,光线CEO王长田坐第一排,看完之后很生气地站起来,说这片子不及格,不能上映。“本来已经定了重新做特效,经过几轮评估,还是觉得就算是特效全部重新做,也是一部不合格的产品。”因此,《三体》电影没有继续做下去,游族和光线的关系受到了影响,有段时间苏小鹏和同事经常往光线公司跑,后期“不怎么去了”。
欲望
每个被卷入《三体》IP的人,都有不同的期待和欲望。
姚八牛是个电影迷,大学时拍短片、搞电影社团、担任《看电影》编辑,后来真的进入了影视行业工作,也因为工作,第一次接触《三体》,熟悉《三体》。刚加入时他就知道,《三体》电影是难得的机遇,如果成功,可以实现他的电影理想,也可以让他在行业中向前一步。他觉得自己在《三体》电影中尽了全力,有许多个凌晨还在想剧本的事情,想哪个情景需要改动。
李童人到中年,仍保持着少年心气的人,他的朋友圈经常转发一些新闻,为底层人鸣不平。他也是个资深科幻小说读者,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莱因,这些科幻作家的作品,他全都看过,也包括刘慈欣的各个长篇、短篇小说。他喜欢《三体》,参与其中,是粉丝,也是创作者,期待着《三体》真正影视化的那天。
肖飞曾经是游族影业CEO,在2014年加入,离开后又创办了新公司向上影业。从游族影业离职的同时,他拿出了上千万资金投资《三体》电影,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是江湖儿女,在乎跟林奇的朋友义气:“我干了很多活,我还给你投了钱,我觉得我够意思了。”而另一面,作为在行业中浮沉多年的商人,他看中了《三体》电影的前景,“觉得能赚一点”。
在张番番、宋春雨夫妇这里,《三体》最初只是两个创作者的梦想。2009年,编剧宋春雨通过邮件联系上了姚海军,在几个月的持续通信中,宋春雨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张番番,表明他们都欣赏《三体》,希望买下《三体》的版权,创作一部伟大的电影作品。
那时,《三体2》刚刚出版,这套书还没有进入大众的视线之内,只是流传在科幻发烧友之间小众的话题。“IP”的概念也是没有的,科幻电影和科幻电视剧是影视产业中的冷门,姚海军当时的判断是,《三体》的影视化,“没有潜力,只有巨大的风险性”。
但他还是被打动了。“条件虽然蛮苛刻,但对我来讲,他们对科幻的这种判断还是能够打动人的,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想把这部作品变成电影。”出于对理想主义者的敬意,姚海军将宋春雨介绍给了刘慈欣。
山西阳泉,华北地区最大的娘子关火电厂,刘慈欣在四层的一间办公室工作了二十余年。创作之外的时间里,他作为一个普通中年男人、高级工程师生活着,朝九晚五,下班需要接女儿回家。这一年,张番番、宋春雨用极其低廉的价格拿到了《三体》的影视改编权,李童曾看过合同,价格是10万,但也有三体宇宙公司的两位员工透露是40万。
一个理想主义者,也许会因为看到更宽广的海面,而发生心境的变化。到了2014年,同游族合作时,张番番、宋春雨夫妇的诉求不再只是创作电影。李童透露,游族投入电影的上亿资金中,有800万支付给他们夫妇,算作导演费,另有投资额的15%算作了这对夫妇对电影的投资,相当于用来购买《三体》电影的改编权。这意味着,上映之后,分账票房15%的收益,要归张番番、宋春雨所有。
而那些对《三体》投入更多的人,则是抱着更大的野心。对林奇而言,《三体》是他进入中国电影工业的重要支点,《三体》IP 开发采用“F3 模式”,“Film”(互联网电影)、“Free”(免费模式)和“Fans”(粉丝经济),林奇不想赚电影票房,他想赚的,是IP背后上千亿的衍生生意,如同迪士尼和环球影城的故事。
姚八牛有印象,项目初期,林奇没有心急过,“他经常说要用互联网的思路去做电影,就说我们要用方法论去做电影”。林奇也不害怕花钱。一位去过《三体》剧组的选角导演说,“剧组特别有钱,航拍师请的是国外的,用的航拍设备是八翼的,而不是四翼或者六翼,是最贵的。”整个摄制组的配备、演员、幕后的团队,然后包括这么大的一个组去大兴安岭那边拍摄,“当年那个规格还是挺高的”。
无论如何,在电影立项时,项目的主导者林奇,与张番番、宋春雨夫妇的目标是一致的:拍电影,让电影上映。而肖飞、李童、姚八牛,所有参与项目的人,都必须为此妥协。
在一股强大推力的推动下,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被忽视了,比如主创们对于电影的设想和理解。姚八牛回忆,张番番对《三体》原著的了解有限,会按照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三体》原著小说里没有的情节,小说中从未出现过的三体人有了真实形象:“他当时有画一张图,有点像ET那种,可能更像三星堆那种,更有金属感,或者说更有棱角。”
这位曾经拍摄小成本恐怖片的导演,比起关注如何用电影的语言讲好一个故事,更关注其他事物,比如美术、视觉。在剧本的筹备阶段,张番番工作室的墙上贴满了他设想的服装、场景图。“可能某个人穿什么衣服,或者脱水应该怎么脱……就是美术师该做的那些事情,抠那些东西。”
他也缺乏特效和大项目制作的经验。商务团队曾经找到一个西装品牌赞助商,协助拍摄一场大会的场景。张番番让团队定制500套M码,500套L码,500套XL码。李童有些生气:“500套XL是什么概念?500个身高185的群众演员在里面待着?”
宋春雨的剧本也遇到了问题。姚八牛是在2014年底加入的,在这之前,孔二狗毙掉了宋春雨的第一版剧本,找到一位喜欢科幻小说的编剧写了一版,依然不满意,这才找到姚八牛,组织一批编剧写第三版剧本。
姚八牛看过宋春雨的版本,认为她并没有按照电影的叙事方式去讲故事,更像是文学小说,“它不在剧情的主线上面,也没有从故事的角度起承转合地去写”。就像张番番总是强调道具和美术一样,宋春雨的执念在于“禅意”,她反复说:“我们这个故事要有禅意。”但姚八牛对此并不认同。
项目开始时,林奇与张番番、宋春雨夫妇,带着《三体》IP走上了一条共同的道路,他们共享利益,也要共同承担风险。张番番与刘慈欣签订的版权合同中规定,到截止日期后,电影如果没有拍摄,版权就要回到刘慈欣手中。有一次,李童对剧本提出建议,张番番直接找到孔二狗和林奇说:“你们再不拍就到期了。”林奇这一边,也有资本的压力,“他想让游族影业或者游族网络的市值上去”。他们做出了一样的决策:加快项目进度。
肖飞当时负责寻找演员,“谈演员谈得很急,我谈完了马上就开机”。姚八牛负责的《三体》剧本,只筹备了三个月,而他参与过同等体量的电影,剧本至少要准备半年甚至一年以上。
剧组即将动身时,张番番拿出了一些设计稿,给包括林奇在内的高层团队阐述自己的理念。原本这次讲解计划要花两个小时,但林奇只听了十几分钟,会议就结束了,以至于许多人都感到震惊:“等于整个一路就是绿灯开过去。”
在这种目标一致中,宋春雨、张番番夫妇因为掌握着最关键的版权,甚至拥有更高的话语权。他们留给参与者的最大感受是强势,最初谈版权时,每次出现,夫妻俩都带着两个律师,一言不合,当场走人。李童第一次见到这对夫妇时,对方非常客气地说:“太好了,欢迎你来帮我们改剧本。”但真的等她提出修改意见,得到的反馈是:“每一版我们都试过了,走不通我们才改成现在这个版本。”最后他明白了,“就是想要他们自己的版本”。而向来脾气不好的林奇,在整个《三体》电影的制作过程中,“很神奇的,基本没对张番番发过脾气”。
▲《三体》电影开机现场。图 / 豆瓣
命运的分野
这个由林奇与张番番、宋春雨夫妇构成的利益共同体,在电影无法上映之后,彻底破裂了。许垚出现之前,留给林奇的是一个无比棘手、绵延多年的烂摊子:
他的IP梦想接近幻灭——2016年,《三体》在国际上引起轰动的时候,游族影业除了《三体》舞台剧、粉丝自创的同人动画,其他都没做出来,《三体》IP只是个空壳。苏小鹏记得,跟别的公司谈合作的时候需要一些例子,但图库里都是些漫画图,或者网友做的东西,拿不出官方的,最后,“做来做去只有那个《三体》的logo”。负责商务的同事们都觉得在这家公司里没有奔头,纷纷离职。
很多合作的品牌方受损,电影的广告植入以及后续合作联名产品都无法兑现,两家公司起诉了游族。其中一家公司是三六零,在2015-2017年,三六零曾经向游族公司支付广告植入费共计180万元,合同中约定游族公司应保证电影《三体》于2018年1月1日前在中国首次公映,后来法院判处游族返还。另一家公司,负责项目的领导都换了,对方工作人员不想背前领导的锅,想赶紧解决。有段时间,许垚带领着法务团队,一直在处理这些问题。
▲林奇出席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新常态“互联网+与产业升级”论坛。图 / 视觉中国
《三体》电影的投资人也来追债了。出于对老东家、好朋友的信任,肖飞签过投资合同之后,再没问过具体进展,直到电影接连跳票,才意识到,“噩梦开始了”。他多次找到林奇,每一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再等等”。
另一边,张番番认为自己导演的电影足够好,片子不上,他感到委屈。除此之外,15%的分账票房无法兑现,也是巨大的损失。李童记得,张番番一度放话,片子到期不上,“我就要告你们”。
在这个时刻,林奇终于下定决心,把《三体》的版权,从张番番夫妇那儿整个买回来。最初,他让张大伟负责这件事,但没有成功,林奇又从橙天娱乐找来了新的CEO、有电影发行背景的伊简梅,接替张大伟的职位,参与版权谈判的还有游族的高管崔荣,但始终没有谈下来。
许多高管主动或是被动离职后,林奇独自在热锅上焦灼。在苏小鹏的印象中,2017年上半年,林奇长期处于暴躁的情绪中,他觉得很多项目推进不及时,不知道员工在干什么,有一天早上,他到影业的办公室门口抓迟到,迟到的人不能进去,“搞得大家特别尴尬”。
直到许垚出现了。像俄罗斯方块里难遇的竖条,他和林奇搭档,把绵延多年的问题清零,结束了《三体》电影的混乱,那一度是两个人的“蜜月期”。
许垚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法学院,曾经在复星集团担任法务工作,2017年,他通过复星的一位创始人认识林奇,当年5月加入游族网络,担任首席风控官。三体宇宙前员工赵婷记得,包括许垚在内的高管们花了半年时间,与张番番、宋春雨夫妇谈判,达成一致,“用了一些高情商的谈判技巧”。最终的结果就是,游族向张番番、宋春雨支付1.2亿,张番番、宋春雨出让《三体》版权,退出《三体》电影。
2018年,林奇成立三体宇宙(上海)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专门开发《三体》全版权,新公司中,林奇拥有超过六成股份,是实际控制人,也是在这一年,许垚被任命为三体宇宙CEO。苏小鹏说:“许垚梳理了授权链,保证了IP的归口,后期引入了曾经的迪士尼团队来主导IP开发。”
无论如何,从这时起,《三体》IP回到了海面上,重新出发。
这改变了林奇与张番番、宋春雨夫妇的命运,双方分道扬镳,自此走向不同的结局。更重要的是,后来的许垚也将自己投入火焰,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张番番、宋春雨夫妇手握1.2亿版权费退隐,江湖上查无此人,只留下张番番的微博承受着骂名与炮火。他最后一次更新是在2016年6月17日,只有一句话:“谣言会不攻自破,欢迎继续推高热度。”最新的评论是2023年的1月23日,一位网友说:“2023年了。”后面跟着一个代表反讽的狗头。
对于那些谩骂,李童没有同情。“有人骂他,他应该很开心,给我一个多亿,我也愿意,换我好了。”他觉得,这对夫妇已经是所有参与《三体》项目的人中最幸运的那两个。
而作为映照,林奇滑向了命运更残酷之地,成了“投毒事件”中的受害者,《三体》IP开发中的牺牲品。
2020年的12月17日,赵婷跟着许垚从上海到北京出差。傍晚,她独自待在酒店时,敲门声响起,两个来自上海的刑警带走了她。寒冬萧索,北京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在审讯室里,她的手机被拿走,警察查看她和许垚的聊天记录,还有淘宝购物记录。
许久之后,赵婷才反应过来,她被当成了许垚的“共犯”,她以为“这是个很大的误解”,觉得第二天老板就会从审讯室走出来。但事实是:“我一开始以为一天能出来,后来三天,七天……许垚没有出来,慢慢地新闻开始出来了。”
《财新》后来的调查中,许垚是美剧《绝命毒师》的爱好者,他像剧中人物一样,为了投毒,曾在上海市西南部的青浦区设立制毒场所,通过暗网购买上百种化学产品,配制毒药。投毒前,他在猫狗等宠物身上进行实验,确认有效后,对林奇采用了多种投毒方式——医生在林奇的身体里检测出了至少五种毒素,包括汞和河豚毒素。
分歧
林奇和许垚,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奇喜欢穿带logo的奢侈品牌,许垚总是穿西装、打领带;林奇喜欢新鲜事物,为公司指定的空气净化器是小米,许垚稳妥,喜欢老牌的霍尼韦尔。
林奇性格外放,对员工要求严格。李童记得,游族影业有时开会,有人的PPT做得不好,他会拍桌子骂人,面对员工做出的成绩,他也不吝于夸奖。许垚更冷静、内敛。
▲许垚出席活动。图 / 网络
他们拥有不同的经历,林奇走过《三体》IP开发并不顺利的四年,早已失去耐心。起初,他面临的是一种拉扯。孔二狗任职游族影业CEO时,是林奇的直接代言人,面对与张番番夫妇的分歧,他会说,电影是导演的艺术,交给导演就好了。但在项目后期,他开始叮嘱姚八牛:“你们要懂得在整个剧组里面怎么跟他们去博弈。”
到电影拍摄的后期,林奇面对的是失控,他不再相信影业的高管。剧本快完成时,林奇派诸葛小花到影业担任首席运营官,最初的作用就是“监工”,但越往后,诸葛小花掌握的权力越大。从游族大楼的十层走进来,朝南的一边全是游族影业的工位,左边是杨璐和诸葛小花的团队,右边是孔二狗的团队,大家围绕着三个人工作,形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但渐渐地,林奇一步一步地让诸葛小花去负责杨璐的工作,“很多次都是他们去开会了,杨璐也在办公室等着嘛,也就没有通知杨璐”。
等真正把版权买回来时,林奇不愿意再花钱自制内容,他决心调转方向,以授权为主进行商业化运作,也就是卖版权,把钱先赚回来。
许垚却在初入电影行业时就立下重要功劳,逐渐掌握权力。苏小鹏记得,许垚刚到游族的时候,办公室在林奇下面一层,只管法务,后来也开始管内容,办公室挪到了游族影业的那层。再后来,“开会都是许垚在说话”。
这意味着,在许垚眼前铺开的画卷比林奇眼中的更美好、乐观。许垚并不理解林奇的决定,他更想由游族来投入资金、人力,内部制作电影、电视剧等内容,做“中国的漫威”,这成了他和林奇之间最大的分歧。赵婷记得,从2018年到2019年,林奇要缩小三体宇宙内容团队的规模,让许垚裁员,许垚不愿意,两人发生过争执。
无论如何,林奇比许垚掌握更多的权力,在林奇的授意下,许垚和时任游族海外业务负责人的赵骥龙,接触了不少合作方,在2018-2020年,确定下来的合作包括:B站联合艺画开天制作《三体》动画,喜马拉雅开发广播剧,还有腾讯的企鹅影视联合灵河文化,负责《三体》的电视剧项目。
2015年,《三体》电影启动时,游族影业也在开发网剧,姚八牛和团队做完电影剧本,就在做网剧的剧本,当时公司还曾跟腾讯接触过。姚八牛和团队离开后,丁晖和他的公司出过另一稿网剧剧本,他记得,最初游族影业想做16集,一集45分钟,每集投入在几百万左右。等刘慈欣获得雨果奖之后,游族想要把网剧做成大体量的电视剧,临时要求做成32集,丁晖的公司因此退出。2018年6月,游族确定跟腾讯合作,筹备了近两年,2020年7月开机,终于在去年年底上线播出,拿到了8.2的豆瓣评分。
▲《三体》电视剧取得不错成绩和口碑。图 / 豆瓣截图
最大的好消息出现在2020年9月,奈飞PK掉迪士尼和亚马逊,拿下了《三体》英文剧的份额。这个消息令所有人感到振奋,奈飞拍摄,意味着大投资、高水准,《三体》IP的曙光,似乎就在前方了。
与奈飞的合作公布之后,林奇在内部发了一个公开信,他提到,这是“很有意义的可能性”。只是,这些成果到底归属于谁,是海面下隐秘的暗流。肖飞能够理解许垚对《三体》IP的执念,他从法律一行跨界到影视,“在行业里的地位全靠《三体》”,更渴望拿出一份可以奠定行业中地位的成绩单。但在奈飞公布的合作消息中,制片人一栏,署名是林奇和赵骥龙,并没有许垚的名字。
到了后期,许垚负责其他业务更多,不再参与IP的合作、授权等工作。
再之后,在北京办公的三体宇宙不再安排许垚接受采访。奈飞的合作谈成之后,林奇、赵翼龙和奈飞约定好先不公布消息,等有了下一步计划或进展再公布。但许垚绕过了他们,找到了媒体。三体宇宙的工作人员后来又追到媒体,拦下了报道,被阻碍的许垚觉得,林奇是在宣示一种主权的回归。他曾跟赵婷聊过,“他(林奇)认为三体是属于他的”。
许垚曾经期待过自己发挥更大的作用。在很多场合做演讲之后,他下来之后会聊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希望赵婷跟他一起复盘。“之前可能更多的是帮大老板来做一些支持类的法务工作,他希望自己往综合管理职务走,各方面是需要转化的。”
但实际情况是,赵骥龙已经逐渐接替了许垚的位置。他出身金融行业,是个年轻的90后高管,曾经在投行工作,帮好莱坞导演、制片人寻找融资机会,因此认识了林奇。他在2016年加入游族影业,历任首席财务官、国际业务副总裁。权力交接重演了——2020年年中,林奇叫上团队核心的人物开了一个重要会议,聊到了未来5-6年的三体宇宙发展规划,整个会议上,许垚都没讲几句话。
一位三体宇宙员工认为,许垚与自己并不一样,自己就是一个打工人,老板觉得打工人不行,把人换掉,或是做一个边缘人,都可以接受,但许垚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履历,这样的骄傲,“他接受不了”。
牌桌上的人持续角力。赵婷知道林奇跟许垚吵过几次架,但她很难相信投毒是因此而起。就在被警察带走那天上午,她还问过许垚:“你最近跟奇哥怎么样?”许垚告知她,他和林奇之间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彼此都知道能做什么样的事情,虽然不是完全信任,但还是有底线的认知,“就我们还很轻松地在聊这个事儿”。——直到投毒事件发生,分歧以一种惨烈的形式结束。
幸存者、受害者、旁观者
姚海军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他的很多前辈在科幻小说的领域做了更多、更重要的工作,但并没有遇到像《三体》这样的作品。前段时间,他领到了一个“星桥奖”,这个奖项专门奖励在《三体》在海外推广方面做出贡献的团体和个人,他在日文版《三体》的出版中做了些工作,因此,“今天还是在分享《三体》所带来的荣誉”。
赵骥龙则是那个幸存者,汞中毒的他经过治疗,后来得以康复。他的微信名叫“北海”,指的是《三体》小说中的人物章北海,在书中,章北海怀有着绝望又坚定的信念,却隐藏信念,在孤独和隐瞒中为人类文明保留一颗种子。坐在位于雍和宫附近的办公室里,他的身体后仰,靠在椅子,显得十分从容:“章北海的特点是做很详细的策划和谋略,为了最终人类的希望,其实他是坚持和隐忍了很多痛苦的。”
上一次三体宇宙团建时,赵骥龙跟团队同事聊起《沙丘》IP的发展历史:从1965年开始开发,《沙丘》第一部遇到困难,没有上映,若干年之后,又拍摄了一个版本,但观众并不满意。直到四五十年以后的今天,出现了一位有前瞻性的、很懂得视觉表达的导演,有了一个好结果。他觉得,相比之下,“《三体》这个速度是非常正常和幸运的”。现在,他只需要向游族的新老板、林奇的前妻许芬芬汇报,“老板信任,让我来接手这块的工作”。
但对许多参与过《三体》电影项目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的滑铁卢。高管们离职时,姚八牛跟着撤退,电影再没了消息,梦想难以实现。2022年的冬天,他在上海郊区的一个村子里闭关写剧本,跟外界几乎断了联系,想到许多年前参与的《三体》电影,“是人生当中的一个比较挫折的经历吧”。
李童在感慨,2023年春节档,《流浪地球2》斩获24亿票房,都是刘慈欣的作品,《三体》没有这样的好运。他的语气里有惋惜,也有气愤:“当年参与项目的一个高管,电影都开拍了,突然跟我说,‘我终于把《三体》看完了’,你说这像话吗?” 时移事迁,如今的影视行业不再像过去那样遍布热钱和机遇,他已离开当年的公司,去了别的地方工作。
直到现在,赵婷还没有完全从投毒事件中走出来。那年圣诞节,她从北京坐高铁回上海,像“做梦一样”,陷入巨大的疑惑。“真的就不停地在想,(许垚)这是为什么,这到底图什么。”《三体》、许垚、投毒,一度成为她生活里的违禁词。
肖飞还在追债的煎熬中。先是跟林奇追债,然后跟许垚追债,再然后是孔二狗和赵骥龙。2018年,他在长江商学院读书,许垚竟然是他的同班同学。每次上课,他都找许垚问,电影怎么样了?钱能退吗?
投毒事件发生后,他找到过赵骥龙,约了半年,才见了一次面。赵骥龙安慰他,再等等,三体宇宙现在也没钱,他指着自己,“我也中毒了,刚全身换完血”。两个月前,他又约了赵骥龙一次,赵骥龙让他继续等,等到三体宇宙融到资的那天。
▲肖飞与三体宇宙高层的聊天记录。图 / 受访者提供
肖飞忍不了。影视圈子不大,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年,他怕坏了自己的名声,怕林奇去世时追债影响不好,始终没有出声。到《三体》电视剧上映时,他打开猫眼电影,当年一起投资电影的时尚集团已经不在出品人列表里,他想,对方是不是找到方法把钱要回来了?
八位数的投资也不是笔小数目,今年1月上旬,他发了条微博,@游族影业、三体宇宙、刘慈欣还有孔二狗,喊话还钱。后来,孔二狗给他打电话,说自己早跟游族、《三体》没了关系,让他删掉自己的名字。
作为《三体》的创造者,刘慈欣身处水流最湍急的地带,也承受着舆论的一次次冲刷。有一次,姚海军与刘慈欣聊到,许多人认为《三体》的版权贱买了,“当时说的比较难听,说他们(张番番、宋春雨夫妇)捡了个大便宜嘛”。但刘慈欣并不后悔,“我们既然当初做了那样的选择,就要信守承诺”。
姚海军理解他。“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在当时那个年代呢,能够关注到《三体》,我们应该对这样的电影人保持一种敬意。是捡了便宜还是怎么样的,那是人家的眼光在发挥作用。《三体》公平地摆在每一个人面前。”
隔了许多年,又经历了许多事情后,姚海军也得到了一些教训:“科幻这个领域,我们是希望资本介入的,帮助整个产业更好地发展,如果没有资本,那可能发展就会很困难,但是这里面确实要有个分寸,也不是说资本就能决定一切。”
眼下,腾讯的《三体》电视剧已经播出,有好评,也被一部分观众认为有门槛;《三体》动画也在B站完结,有热度,也面临争议。而改编自刘慈欣另一篇科幻小说的《流浪地球2》已经上映,这是科幻世界杂志社第一次参与电影的投资,作为《流浪地球2》的出品方之一。
失去了林奇,游族网络还没有放弃《三体》。2022年6月,游族网络在业绩说明会上强调《三体》游戏的开发进展,“公司正在进行的《三体》系列IP游戏开发,预计将于未来3—5年陆续推向市场”。至于电影,光线传媒联合十月文化,和《大圣归来》的导演田晓鹏导演一起接手了《三体》电影。光线影业在2019年年报中提到,目前处于筹备/制作阶段的电影有40部,其中就包括《三体》,这里的《三体》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个“新”。
时间回到2015年,《三体》小说获得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的那一年,青年导演王壬,也是一位《三体》粉丝,制作了一个14分钟短片《水滴》,讲述的是人类舰队遭遇三体世界发出的探测器水滴。
短片的开头,是人类战舰上一颗粗糙的螺丝钉,在水滴表面无限精确的倒影。镜头逐渐拉远,在太阳冷酷的光芒中,在苍凉的悲歌中,人类即将迎来灭亡。刘慈欣看过这一幕后很喜欢,说:“如果(电影)能拍出这种意境,真的死也瞑目了。”
如今,7年过去了,刘慈欣的愿望还未实现,而《三体》IP,也还在漂流中。
▲粗糙的螺丝钉。图 / 《水滴》截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丁晖、宋一、李童、苏小鹏、赵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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