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紫琼、范冰冰、汤唯，与她们开启的多重宇宙

见证历史！《瞬息全宇宙》横扫了今年的奥斯卡奖，拿到了所有能拿的重要奖项，包括杨紫琼的最佳女主角。

奥斯卡诞生了历史上第一个亚裔影后、第一个华人影后、第一次由华人阵容和华人题材拿到最佳剧情片奖。

社交媒体一片沸腾。和两年前那次获奖华裔导演成为敏感词的尴尬不同，这次大家终于可以敞开说了。

杨紫琼在线的时间太长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一直到现在的好莱坞，不同年龄段的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从去年年初《瞬息全宇宙》上映口碑大爆，到网络资源出来后国内影迷各种讨论，到去年年底她当选《时代》杂志年度偶像，到长达几个月的颁奖季里她不断领奖、发言、接受访问，和大魔王凯特·布兰切特互撩组CP……这一年来杨紫琼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了，而且是红遍全世界的那种超高热度。如果是从小就看她电影的人，很自然会为她高兴。

▲她之前毫不掩饰对奥斯卡的在意

不过我看了一下，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杨紫琼欢呼，这甚至都谈不上主流，基本上就是众声喧哗，什么声音都有。

有人说，杨紫琼明明是马来西亚人，和我们有啥关系？有啥值得高兴的？

有人说，奥斯卡奖只是美国的地方奖项，宣扬的都是美式价值观，凭啥整得像世界最高奖似的，咱们干嘛要在乎这个？金鸡奖不香吗？（好吧最后这半句是我加的……）

有个平时走爱国正能量路线的博主发了杨紫琼得奖的消息后，底下的高赞评论是：她背后是犹太复国主义财团，也就是可萨犹贵族，肯定会获奖。（老实说我没看懂这句话啥意思，但我觉得好厉害，不明觉厉。）

还有好多人说《瞬息全宇宙》不好看，获奖水份太大。这些针对电影的批评声又分为这么几种：有人说电影拍得花里胡哨乱七八糟根本看不明白，有人说最后用“爱”化解一切矛盾的落点太俗套太无聊，有人说这个电影里的所有角色都在迎合并且强化西方人对华裔的刻板印象。

当然也少不了那些爱抖机灵的网友，说恭喜杨紫，你小时候演的《家有儿女》我可喜欢看啦，没想到现在都成奥斯卡影后啦！

还有爱搞迷信活动的：转发这个杨紫琼，你也能天降紫微星，今年事业一路长红，收到各种好消息。

▲就是这个转运图

……

如果华人得奥斯卡影后这种事放在十年前，我们面对的应该不会是这样一个舆论场吧。

《瞬息全宇宙》虽然主打的是各种奇幻元素，是一个人在平行多重宇宙里不停变换身份，但它也能给我们一些现实上的共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交流上的艰难无力，社交媒体上各种话语各种场景各种立场的快速切换让我们晕头转向。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真实生活呀。我们每个人都置身于自己的小宇宙里，与别人漂流在平行的时空，互不关心，互不理解，都觉得对方是异类。杨紫琼获奖的消息，折射出的就是这样的多重宇宙。

关于这届奥斯卡，还有一个可以关注的消息是，范冰冰也去了，以奥斯卡评委成员的身份，走了红毯，拍了硬照，穿的自然又是那种无比盛大招摇的高级定制礼服。

十年前，范冰冰曾经是被扣上“毯星”标签接受群嘲的，然而在经历了一番波折，从低谷再次探出头，再次披上“战袍”走上红毯时，对她的嘲讽似乎明显少了。从前不久柏林电影节她携片出征，到这次的奥斯卡，我看到更多的，是对她依然美貌的顶礼膜拜，是内娱久缺真正大明星于是对她展开的深情召唤，就像在看甄嬛离开甘露寺后回宫那样，群众期待的是传奇大美人为他们带来一个爽剧走向：回来吧，回来搅动这一潭死水吧，让那些洗脚婢退散娘娘重回巅峰吧，给我们一点真正的活色生香吧。

▲这是之前在柏林，《绿夜》首映礼

当然，范冰冰如果没有争议，那就不叫范冰冰了。有关她的复出，还会引来一些什么样的声音，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那也是属于范冰冰折射出来的多重宇宙。

最近范冰冰在海外密集出现所引起的讨论，又很容易让我想起另一个女明星：汤唯。这一年来，汤唯也是密集在海外各种重要场合出现，而且风头比范冰冰可耀眼多了，应该也就仅次于杨紫琼吧。光是因为《分手的决心》拿到的大大小小的影后奖杯，她恐怕已经双臂展开都抱不过来了。

就在昨天晚上，汤唯还获得了亚洲电影大奖的最佳女主角，男主角是演《风再起时》的梁朝伟。《色，戒》男女主角时隔15年在同一颁奖礼上分别获奖，也算是段佳话。（不过汤唯昨晚有事并未亲临现场。）

▲这是昨晚刘嘉玲为梁朝伟颁奖

之所以把杨紫琼、范冰冰和汤唯并列在一起讨论，是因为她们三个人已经明确无误地传达出一个重要信息：我们想看到的那种真正的光芒闪耀的女明星，只能出现在外头。好戏在外头。好运也在外头。先走出去，然后才能闪耀。

我们一边津津有味看着她们仨在外头大放光彩，一边也要有清醒的认知：她们的光芒，和我们没有一丝一毫关系，她们已经脱离我们这个娱乐运转体系了。

汤唯演的韩国电影《分手的决心》，不管你看了喜不喜欢，首先得承认，这是我们国内拍不出来的那类电影。

范冰冰最近演的电影叫《绿夜》，也是在韩国拍的，现在我们暂时还看不到，但是看主创介绍和剧照，片中有女女同性情欲的展现，光是这一点，我们这边肯定也拍不出来。

至于杨紫琼的《瞬息全宇宙》，那种天马行空、怪力乱神，既能低俗到屎尿屁齐飞又能高深到形而上的哲学思索，我们这边就更不可能拍出来了。

她们仨现在演的作品，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另一种可能性的问题。

我还想要指出的一点是，很多人可能觉得杨紫琼现在是以六十岁的年纪重回巅峰，但事实上我觉得并不是，杨紫琼以前从来都没有到过巅峰。她在华人影迷中的知名度确实高，她也确实有“第一打女”的称号，但她从来都没有成为过绝对的一线女演员，因为始终缺一部真正的代表作。

想想她之前最知名的那些电影吧。《警察故事3》，故事主要围绕男主角成龙。《太极张三丰》，故事主要围绕男主角李连杰。《007之明日帝国》，故事主要围绕007布鲁斯南。杨紫琼在片中很拼命，很能打，突破了传统女性角色的柔弱形象，可那又怎样呢？名义上她可以跟男主角分庭抗礼，但我们都知道，观众更想看的还是男主角。

▲《007之明日帝国》剧照

那不要男主角，拍女性题材呢？杨紫琼还真演过好几部以女性角色为主的电影，但她每次也都不是焦点。《宋家皇朝》，拍的是宋氏三姐妹，鬼都知道这片看点肯定在宋庆龄和宋美龄，而她演的偏偏是大姐宋霭龄。

▲《宋家皇朝》剧照

《艺伎回忆录》，当年也是很有热度的一部片子，但群众最想看的是巩俐和章子怡这两代“谋女郎”的对手戏，尤其是巩俐扇章子怡耳光，杨紫琼虽然戏份也不算少，但还是惨遭忽视了。

▲《艺伎回忆录》剧照

至于最著名的那部《卧虎藏龙》，杨紫琼其实是名义上的女一号，但她扮演的俞秀莲性格太隐忍温吞了，怎么可能会有章子怡演的任性大小姐玉娇龙夺人眼目呢？

▲《卧虎藏龙》剧照

据说李安当年找杨紫琼演俞秀莲，就是因为觉得她很可惜，从影多年，那么努力，但一直没有演到什么很像样的、能展现她演技的戏。俞秀莲那个角色，其实是很考验演技的，杨紫琼也完成得很好，可是角色性格不讨喜，演得再好也作用不大啊。

▲《卧虎藏龙》这段很考验杨紫琼演技

所以即便《卧虎藏龙》轰动全球，对杨紫琼的演艺事业也并未带来太大的推动，后来她基本上都是在平庸大制作烂片的配角里打转，直到遇上《瞬息全宇宙》。

回顾杨紫琼的演艺经历，我也跟李安有同感，为她感到可惜。她各方面素质都是很高的，选美冠军出身，又努力敢拼，演技也有悟性，偏偏时运不济。她身上那种坚韧大气的感觉，很少有导演能适当捕捉和用力呈现。

▲当年的选美现场

在那个群芳争艳的港片黄金年代，大美人太多了，竞争太激烈，杨紫琼的美貌于是长期被忽视。我第一次意识到杨紫琼的“美”，是因为《星月童话》，这是张国荣和日本偶像剧女王常盘贵子合作的一部爱情片，但是常盘贵子的偶像剧演法看得挺没趣的，和哥哥之间毫无火花，直到客串演出的杨紫琼出现，我的目光完全被她吸引。

她在里面演一个在户外劳动的女性，牵着马，抽着烟，一身白背心，长发有时束起来，有时披散开，英姿飒爽，真的帅我一脸。

和张国荣的对视也很有戏啊。

看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御姐气质在当时的香港影坛还挺少见的，为什么不能根据这个特点为她量身定制大女主电影？是觉得这种气质对男性有压迫感吗？

香港虽然是她事业的起点，可她也被香港电影耽误了呀。

而我真正意识到杨紫琼的演技，是在许鞍华导演的《阿金》里。这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讲的就是香港武打电影里那些武术指导、特技师、替身的辛苦工作。杨紫琼演的女主角阿金就是一个女武师，在片场极其拼命，要去完成各种危险动作，来大姨妈了都要坚持上场。中间一度她找了个男人，告别武行，可后来发现男人根本靠不住，还是重回片场继续拼命。

▲《阿金》剧照

这部电影和杨紫琼本人的经历也高度重合，可以看作是她的半自传电影。许鞍华也展现了她一贯的平淡细腻手法，如果不是结尾陷入混乱，这部电影也会成为一部经典的。

▲《阿金》剧照

杨紫琼在里面有几场戏演得非常动人，这么一部就是为她度身定做的电影，当年竟然没有为她带来一个影后提名，我觉得还挺不可思议的。是不是打星就要承受一些关于演技的偏见呢？可成龙李连杰先后都拿了影帝呀，所以女打星承受的偏见比男打星更深？

只有许鞍华这样的女导演，才会想要给杨紫琼量身定制一部大女主电影。只有李安这样温柔细腻的男导演，才会为杨紫琼感到遗憾，去努力挖掘她的潜力。可惜许鞍华和李安不常有，而杨紫琼的潜力，在华语电影里一直都没有得到全面的开发。

直到这两年，因为亚裔势力在好莱坞的崛起，因为女性力量在全世界的崛起，这才让杨紫琼得到了一个足够好的机会，所以她才说，《瞬息全宇宙》是她为之排练了一生的角色，她终于可以全面展示自己的能力了。

我看《瞬息全宇宙》的时候也是觉得，这部电影对于演员真的是既辛苦又幸福，杨紫琼要在里面演出那么多不同的面向，有奇幻的部分、动作的部分、喜剧的部分，还有现实主义的部分、温情催泪的部分，光是各种脑洞大开的造型前后就有几十个，这一部电影至少顶别人演八部啊。

▲《瞬息全宇宙》其中一个造型

所以杨紫琼不是重回巅峰，而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一步步努力，才艰难地在六十岁时终于攀上人生第一个巅峰。她终于被看见了，不是片面的选美冠军和打女，而是很全面的一个女演员。

▲眼睛，是《瞬息全宇宙》里的关键符号

我能理解那些质疑嘲讽的声音，比如把这个奖归结于好莱坞的政治正确。我也承认，过于追求政治正确有时候会扼杀艺术的活力。但政治正确也有正面作用呀，它会阻挡一些可能性，也会开启另一些可能性。至少对于杨紫琼和《瞬息全宇宙》来说，我看到的都是正面的力量，原来她还可以这样，原来我还可以看到这样的电影，以及这样的奥斯卡结果。为此，我要欢呼！

我为杨紫琼欢呼。我为汤唯欢呼。我为范冰冰欢呼。我为多重宇宙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欢呼。我为冲破规训和压制去外面世界闯荡开拓自我边界的那种生命力欢呼。

至于为什么这样的案例都是女演员创造的，为什么现在总是女演员在不断开拓边界——那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男演员都存活得太好了吧，他们的风险似乎没那么高，他们的机会似乎也总是不缺，总会有一些要么伟光正要么爹味的大男主等着他们去演，那他们还干嘛费老鼻子劲呢。

那就让外面世界的精彩高光照耀这些女明星吧，男明星乖乖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