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徐纪周在《狂飙》播出后,说自己最欣慰的就是获得了高知和体制内人群的认可,他觉得这是国剧最难以取悦的两个群体。而关键点就在于《狂飙》对于事实和逻辑的回归,以及反套路的剧情和“招数”上的创新。
但在创作中,编剧朱俊懿为这份真与奇,简直熬得头秃。他并非科班出身,一个从舞台管理半路出家的“野生”编剧是如何写出充满“高端局”的本子的?
这一次,我们跟《狂飙》的编剧朱俊懿聊了聊2023开年第一剧的诞生。这里是「尺度」栏目,记录新生代创新者的真心话与大冒险,推陈出新才是商业未来的尺度。
文|巴芮
编辑|薇薇子
来源|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
电视剧《狂飙》在播放到一些正邪较量的名场面时,弹幕上总会飘过三个字——高端局。导演徐纪周对这个评价很满意。
他早就腻了那些在传统警匪片中出现的惯用伎俩,比如黑白两道突然翻脸持枪互指对方脑袋,没劲,太俗了,他要新招,要反套路。但说起来简单,这对编剧而言,可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写到以2021年为时间轴的第三单元,编剧朱俊懿已经痛苦得睡不着觉了,因为新招都在前面用光了,他掏不出更新的东西了。
“比如高启强2015年去香港把陈书婷追回来,我觉得他用什么招都好俗,给我折磨得不行,我当时恨不得说陈书婷死在香港别回来了,高启强一个大佬跟谁过不下去,为什么要去找陈书婷?”
朱俊懿已经躺平在床上了,但人物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跑,他一边想一边往眼里滴眼药水,他有干眼症,就想起医生当时跟他说“这玩意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就是一辈子治不好,你适应它就好了。”于是朱俊懿干脆就把这么个反转的小包袱写了进去。
后来朋友跟他说看到这段时都要抠脚了,但还好说的是干眼症不是相思病。朱俊懿觉得这是对他最高的褒奖了,“功夫没白下,能往前走半步就走半步,但阅历有限,希望大家理解。”
朱俊懿,一个学艺术管理出身、前期做舞台工作的非专业编剧。从2013年创作《春江英雄之秀才遇到兵》的剧本开始跟徐纪周合作,并成为这名创作型导演的徒弟,正式走上编剧之路,那年他28岁,第一次有了明确的职业路径。
徐纪周觉得朱俊懿很像刚毕业时的自己,“特别有表达欲望,也不太合群郁郁寡欢,然后心里藏着好多事儿,同时又会观察生活,又注重自个知识储备。”这就是他特别想要的编剧。
左:朱俊懿 右:徐纪周
但世上少有坦途,《狂飙》火爆前朱俊懿也经历了多年的沉寂,其中有近5年的时间自己创作的多部作品都不被市场接受。同样是警匪剧,“要么就石沉大海,要么就得到不好的反馈,‘我们不做’‘你这个不太合适’。”朱俊懿觉得比这些表面上的拒绝让他感到更痛苦的是,“不光是我的能力不足,就是我的本子让徐导这么成功的导演去推都推不出去。”
本来想就干到35岁,那时候再成不了就说明自己不适合,但好在家人和徐导都支持,鼓励他一直写下去,按他媳妇的说法,“你要真的喜欢就去写,写一辈子都行,只要人别疯了就可以。”
朱俊懿将那段时间的沉沦直接投射到了他后来创造出的人物安欣身上,“你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一天,你要不要坚持下去?你会反复地问自己,反复地折磨自己,放弃不甘心,继续追很痛苦,那就是我当时的一个心境。”而妻子与徐导就像他身后的安长林和孟德海,支持他保护他,“折了好几个本子之后,徐导也会给我塞一个挣钱的活,让我活得下去。”
在他即将38岁这年,终于熬来了《狂飙》的爆发。朱俊懿觉得自己挺幸运,入行就有成熟的导演带,他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一些数据,“很多有知名作品的编剧,基本上都是要9到10个年头左右,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而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些年里我见过听过很多行业里面起高楼的故事”,他不想成为那些故事里的一个。
以下为朱俊懿口述,经「后浪研究所」整理后发布——
前进半步
我跟徐导学了8年,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节奏真的不能掉,节奏得快。那就是尽量让人物的选择多、反转多。比如李响它其实在一单元最后结尾的时候,就是一个连续的反转。这种我觉得是保证一个商业性的东西,你只要翻得多,观众总有猜不到,那时候可能有点意外,我觉得观众可能会喜欢。
但是你要想反套路,跟别的作品做出差异感来,我管这个东西叫前进半步,那太难了。影视发展到今天,你想在这种成熟的警匪悬疑领域里面创新一大步,这个太不现实了,我能力也不允许,但也不能因为这个事我们放过自己对吧?我就像徐老师说的使劲把自己掏空。
我可以按套路来写,就抓人打架,也就没有安欣第一次想逮捕高启强的时候跟他坐那吃面的那场戏了。我们还是希望在这些事情上往前走一点点,哪怕就走半步,能跟正常的套路有一些差异有就好,但这个真的做起来是非常难,毕竟是一个节奏很快的戏,这种高能情节就相对来说较多,那就没有水场在里面填补对吧?
有些剧可能一水小半集,他就不用着急了,你最后结尾的时候设计一个高能就好了。但我们这里可能一个戏里有好几个高能点,我每个高能点都要前进半步就累得要死,掏光了掏空了可能都掏不动。
像安欣和高启强去第一次吃猪脚面那段还好编,因为在前面还算是有新鲜招用的,又符合人情社会的主题——我安欣抓一个一起吃过饺子的人,一个让我非常同情的老实人,我不想逮捕你,不是要拿你立功,我希望劝你自首,让你自己做一个对的选择,你还能救自己。所以他是带着计时表去的,他说我给你一分钟,然后他们两个演绎一段很精彩的海面下的火焰,表面吃面聊家长里短,其实高启强是用台词告诉他,我这一辈子过来不容易,我不能折在这,你只要不抓我,我就得扛下去。安欣也听得懂,给你一分钟能自首,一分钟之后咱们就只能公事公办了,从轻从重那是两个天地。
剧中安欣和高启强第一次吃猪脚面
像这种我觉得就算是前进半步比较成功的例子,但是编到后来你这个半步就太难走了,我那段时间就是招用光了之后一宿都睡不着。你白天对着剧本干了一天,然后你可能到晚上结尾的时候发现这全是一坨屎,全在删,就会睡不着,很痛苦,躺在床上,人物在脑子里情不自禁地自己跑,一跑能跑半晚上,特别的耗精力,那段时间有时候整个人是恍惚的,下来吃饭的时候跟鬼一样。哪怕我特别希望能够赶紧入睡,赶紧养足精神,第二天起来接着干,但是我做不到。
我朋友送给我的一些既能促进睡眠的药,我经常是晚上睡觉前一切准备全做好了,然后吃上一片,然后瞪眼到3点,起来再吃第二片。
三单元那会不光是精神上,那段时间就是腰突已经腰疼到我起不来床趴着写,然后脖子整个是歪的。
因为2020年我跟徐导在一块拍《八零九零》,写完那个本子已经是秋天快入冬了,又赶紧进入《狂飙》的创作工作,前期好多调研之类的,两个剧衔接太紧了,没休息,又紧张又着急,有一天晚上就着凉了,起来之后脖子就扭不动了,没去看医生就生怕耽误时间,就那么歪着脖子往后推,本来以为过两天热敷贴点膏药就好了,结果它就真就没好,从一个冬天落到第二年冬天。
我身上的毛病跟我脾气一样臭,就非要给我干到第二年,直到今天我的脖子现在还有点隐隐的疼,经常睡觉的时候会手麻。老家的发小给我寄过来一个颈托,告诉我一天戴俩小时让我撑着能好一点。
本来我也比较宅,又不用去现场,很少出来跟大家吃饭喝酒,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经常我消失了一周,大家想起来编剧,那时候徐导也很担心我,他就派人到房间来看看,他还怕伤害我的自尊心,就会找各种理由找人来,说朱哥我点买了一份甜点特好吃,我想起你来了给你一块,其实我明白他就想过来看看我死没死。
是真的出过事,有一次我熬了几天没睡,之后一天下午突然趴沙发上就睡着了,然后他们给我打电话敲门全都没听见,就急了找服务员打开门,进来之后一看我在里面趴着,然后助理过来摸了摸鼻子发现喘气呢,说活着,然后就走了。但当时整个经历我完全不知道,就睡过去了。后来跟我说,就说你知道吗?你差点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没了。
尽量做到99%的真实
写这种戏最难的部分,就是真实案件人家别的故事用过的话你没法再用了,我就会把案子全部打碎再重新拼接,让它不要显示出原型来,至少不要显示出跟以前的作品有相似的地方来。
但是观众非常厉害,好多观众的阅片量远超我们业内人士,所以你要指望观众一点都看不出来那是不现实的,就只能说做到你看出来,但是不骂我,接受这么改,就可以了。
真实感对我来说是比较重要的,对那段时间我们搜集了很多资料,有看的、有查的,也有到处去打听的,还有一些是跟别人听来的故事,你也不好去判断真假,也不太好找原型。但是有一个判断标准,我们要讲给懂行的人听。
写拆迁,我们去找拆迁户;写房地产,我们就去找找房地产商,拼命地互相介绍关系,那段时间给自己做过做光伏光能的那几个发小,还有刑警队的哥们打电话,打到已经他们都快疯了,已经不想理我了,我说我要做这么一个东西,这个故事你觉得能放进去吗?
比如三单元有一个画圈的领导,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它太怪异了,所以我记到了现在。就是一个官员的无奈,你说他正直他也不那么正直,你说他涉黑他也不甘心去跟人家同流合污,他那个位置很难做,所以他的处境我很理解,就上面有人压着下面有人求,然后搁中间他也不想对不起老百姓,怎么办?我画个圈你们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
就这个故事我讲给很多人听,他们给我的反应就是可以会心一笑,见过相似的,觉得这个画圈不可能扯淡,就行。如果讲完之后,大家觉得这什么东西,鬼故事,我们就不会用它。完全百分百还原或者让所有人都觉得这很圆润,很难做,只能尽量做到99%的真实。
实际证明这个做法是对的,目前看上去没有人在这些部分挑太多的 Bug出来。
剧照
我从小在政府家属院长大的,类似这种故事听的多,包括人际关系的那种微妙都能观察到,另外我很爱看政府报告,我知道很多人看不下去,觉得没意思,写的跟流水账似的,但是我觉得挺有趣。
一个是政府报告,一个是官员说话,特别有意思,一方面体现出对于规则的敬畏,另一方面它又透着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话都特别圆,我就爱听他们说话。所以我一写到这种政府官员说话我有点刹不住,都得靠徐导帮我删。
我本身可以说是一个不太成熟的编剧,这个戏里面可能最拉胯的部分就是我。像张译老师、张颂文老师,包括徐纪周导演都是非常成熟的从业人员,给这个戏不断的在加分,包括舞美。
有一天我去现场玩,舞美领着我看他搭的高启强的房子,一般这种场景不会在我们剧文本里边出现,我不会设计的那么细,我只会说他他的房子很破旧、很潮湿,但他特别神奇的把一楼做的特别低,张颂文老师进去之后做饭要弯着腰低着头,他告诉我,这个东西叫低人一头。这压迫感就出来了,我说太棒了,这不是我想到的。
好的作品像大海一样
徐导一直对我特别宽容,《狂飙》的创作当中,他给我提出的主要是那种方向性的把握,比如说20年的时间跨度,要从2000年开始写,2006年作为二单元的故事线要讲土地政策,然后黑白双雄对决是他特别想表达的,三幕式的戏剧结构是他从上学那会一直想做的,但中间要怎么做他都放手交给我,让我先去闯一闯。
剧本一个字都没有的时候,他就明确提出了他特别想要饺子,把过年气氛放在开头,这是两个人命运纠葛的交汇处,一切由此而起,最后他抓了高义强之后再送一份饺子作为收尾,这样一做对照前后有一个明显的唏嘘感。
我刚听到饺子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故事一定是讲人情社会,讲两个人的感情纠葛,而非传统警匪片的打打杀杀。
我本身比较任性,我会做一些很出格的事情,在写戏上不太守规矩,就类似于创造了安欣这么一个反主角光环的主角。正常的主角会有光环,像身披金甲一样一路披荆斩棘战胜再战胜,但我恰好反着做让他像一个天使一样高高在上,但为了追求真相被燃烧翅膀不断坠落,他是一个往下走的主角,这个其实是让人很不痛快的,也冒了很大风险。
这里边连爱情都涉及的很少,我是尽量能少写到女性就少写女性,因为毕竟是一个讲黑社会的戏,我觉得它特别残酷,本身这种题材之前见过的优秀作品里面更多能提炼出的也是男性形象,而且我和徐导我们俩都是大直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在里边玩得很开心,转着圈嗑CP。
女性方面我也在揣摩也在练,但就我媳妇对我的评价来说好像不太成功。这么一个男性视角的戏最后出现这么一个老少咸宜的结果,一部分是我们努力,另一部分很大程度上是排播的运气,正好放到了春节档这样一个合家欢的时候,而且巧的是我们的故事就是由过年起。
《狂飙》这个作品我是分层的,表层它是讲了一个复仇的故事,或者说讲了一个底层逆袭的故事;中层展现的是人生的所求非所得,上下不得己;再深层一点,我其实想探讨一下说人的挣扎和命运的关系。
剧照
高启强这样一路逆袭上来,干掉仇家,春风得意,他卷入漩漩涡当中,然后飞黄腾达20年,最后锒铛入狱,所有东西化为泡影,黄粱一梦,这种命运的唏嘘。
我们即使不做他那么黑恶的事情,在一个正常的道路上努力工作,也会遇到这种不得已,像安欣一样,我花20年追寻一个真相,但没有任何人能告诉我我的追寻能不能成功?哪天能成功?这其实是我们每个人可能每天都在面临的问题。就像我本人,我在写出《狂飙》来之前,我会不会有一部戏火爆?会不会有一部戏让观众喜欢?我是没有信心觉得一定可以做到这一步,我要不要做?我还要跟这个事情纠葛多久,对吧?
曹闯身上就是这个形象,我几乎已经拿台词完全给白描出来了我的想法,他这一辈子很努力,从底层慢慢走上来,业务能力很强,培养了很多徒弟,但机缘巧合碰上了升迁条件的变化,导致最后没能走上更高的仕途,他心中是很有遗憾的,这种事情在现实社会中应该有很多,一种宿命的无力感。这是我一直想表达的内容。
我觉得好的作品像大海一样,它可以让观众在不同的层级找到自己的乐趣,有人喜欢游泳,那就在上面晒着太阳游泳,然后有人喜欢浮潜就稍微下去一点,有些人能够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压抑和孤独感,他可以选择深潜到最下方去。这是我一直的创作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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